城小贼不屠,人贫伤可怜:元结《贼退示官吏·并序》
《贼退示官吏·并序》 作者:元结
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,焚烧杀掠,几尽而去。 明年,贼又攻永州破邵,不犯 此州边鄙而退。 岂力能制敌欤?盖蒙其伤怜而已。 诸使何为忍苦征敛,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吏。
昔岁逢太平,山林二十年。
泉源在庭户,洞壑当门前。
井税有常期,日晏犹得眠。
忽然遭世变,数岁亲戎旃。
今来典斯郡,山夷又纷然。
城小贼不屠,人贫伤可怜。
是以陷邻境,此州独见全。
使臣将王命,岂不如贼焉?
今彼征敛者,迫之如火煎。
谁能绝人命,以作时世贤!
思欲委符节,引竿自刺船。
将家就鱼麦,归老江湖边。
注解:
⑴癸卯岁:即公元763年(唐代宗广德元年)。
⑵西原:今广西扶南县西南。
⑶永、邵:永州和邵州,今均属湖南省。
⑷边鄙:边境。
⑸与:通“欤”,吗。
⑹昔岁:从前。
⑺庭户:庭院。
⑻洞壑:山洞,沟壑。
⑼井:即“井田”;井税:这里指赋税。
⑽晏:晚。
⑾世变:指安史之乱所带来的社会动荡。
⑿戎旃(zhān):战旗,一说为军帐。
⒀典:治理、掌管。
⒁见全:被保全。
⒂将王命:奉皇上的旨意。
⒃绝:断绝。
⒄委:弃。符节:古代朝廷传达命令或征调兵将用的凭证。委符节:辞官。
⒅引竿:拿钓竿,代指隐居。刺船:撑船。
⒆将:带着。就:靠近。
⒇湖:一作“海”。
韵译:
唐代宗广德元年, 西原的贼人攻入道州城, 焚烧杀戮掠夺, 几乎扫光全城才走。 第二年, 贼人又攻打永州并占领邵州, 却不侵犯 道州边境而去。 难道道州官兵能有力制敌吗? 只是受到贼人哀怜而巳。 诸官吏为何如此残忍苦征赋敛? 因此作诗一篇给官吏们看看。
我早年遇到了太平世道,在山林中隐居了二十年。
清泉水流经过我家门口,山涧洞谷对着我家门前。
田租赋税有个固定期限,日上三竿依然安稳酣眠。
忽然间遭遇到世道突变,数年来亲自从军上前线。
如今我来治理这个郡县,又遇到蛮夷来骚扰侵犯 。
县城太小蛮夷无意洗劫,百姓贫穷他们也觉可怜。
因此他们攻陷邻县境界,唯有这个道州独自保全。
奉皇命来收租税的使臣,难道还比不上盗贼慈善?
现在那横征暴敛的官吏,催赋逼税恰如火烧油煎。
谁忍心断绝人民的生路,换取时世所称赞的忠贤?
我想辞去官职丢弃符节,拿起竹篙自己动手撑船。
带领全家回到鱼米之乡,告老归隐住在那江湖边。
译文2:
早年正逢太平盛世,我在山林中隐居了二十多年。清澈的泉水源头就在院内,山间涧谷正对着门前。那时侯征收赋税都有固定的日期,由于徭轻赋薄,百姓较为安乐。日上三竿时,还在安安稳稳地酣眠。突然间社会惨遭安史乱军骚乱,多年来我不得不应征随军作战。如今我执掌道州这个小小郡县的权柄,无奈西原蛮的军队又纷纷入侵扰乱。多亏道州这个地方又小又穷,贼人已无心再来,因为他们感到此地的百姓太穷太苦,实在值得哀怜。所以他们攻陷了临近的郡县,而道州则独独得以保全。没想到那些征收赋税的使臣们却奉皇帝的诏令赶来,难道他们还不如盗贼吗?而今那些横征暴敛的官吏们,催逼赋税简直就像用烈火煎熬一样。谁能忍心断绝百姓的活路,去迎合这时代的“贤者”呢?我想还是干脆弃官归隐吧,拿起竹篙亲自动手撑船,携带全家找个鱼麦之乡,重新归隐并终老江湖的岸边。
背景:
此诗作于公元764年(唐代宗广德二年),时元结任道州刺史。此诗的小序交待了作诗的原委。癸卯年(即公元763年)旧历十二月,广西境内的少数民族“西原蛮”发动了反对唐王朝的武装起义,曾攻占道州(州治在今湖南道县)达一月余。第二年五月,元结任道州刺史,七月“西原蛮”又攻破了邻近的永州(州治在今湖南零陵)和邵州(州治在今湖南邵阳),却没有再攻道州。诗人认为,这并不是官府“力能制敌”,而是出于“西原蛮”对战乱中道州人民的“伤怜”,相反,朝廷派到地方上的租庸使却不能体恤人民,在道州百姓“朝餐是草根,暮食乃木皮”(《舂陵行》)的情况下,仍旧残酷征敛,有感于此,作者写下了这首诗以警示征敛租税的官吏。
评析:
《贼退示官吏》是唐代文学家元结的代表作之一。这是一首斥责统治者横征暴敛的诗作。诗序交代了历史背景,诗中表现了官吏不顾人民死活的社会现状。此诗对“今彼征敛者,迫之如火煎”的现象发出了愤怒的谴责,揭露了安史之乱以后官吏对人民横征暴敛的罪行,批判了征敛害民的官吏,控诉了官不如贼的黑暗社会,作者表示宁愿弃官归隐,也绝不做残害人民以邀功之人。全诗质朴自然,直抒胸臆,毫无雕饰之感。
这是斥责统治者横征暴敛的诗。诗序交代了历史背景,然后在诗中表现了官吏不 顾人民死活,与“夷贼”比较起来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全诗共分四段。前六句为第一段,写昔岁太平日子,生活的安适。七至十四句为 第二段,写“今”,写“贼”。对“贼”褒扬。十五至廿句,为第三段,写“今”, 写“官”。抨击官吏,不顾丧乱人民之苦,横征暴敛。最后四句为第四段,写自己的 心志:宁愿弃官,也不愿做所谓“忠臣、贤臣”。宁愿归隐江湖,洁身自好,也不愿 作为帮凶,坑害人民。
诗直陈事实,直抒胸臆,不雕琢矫饰,感情真挚。不染污泥、芳洁自好。
此诗和《舂陵行》都是作者反映社会现实,同情人民疾苦的代表作,而在斥责统治者对苦难人民的横征暴敛上,此诗词意更为深沉,感情更为愤激。
在诗中,元结把起义的少数民族称之为“贼”,固然表现了他的偏见,但他把“诸使”和“贼”对比起来写,通过对“贼”的有所肯定,来衬托官吏的残暴,这对本身也是个“官吏”的作者来说,是非常难能可贵的。
全诗共分四段。第一段由“昔年”句至“日晏”句,先写“昔”。头两句是对“昔”的总的概括,交代他在作官以前长期的隐居生活,正逢“太平”盛世。三、四句写山林的隐逸之乐,为后文写官场的黑暗和准备归老林下作铺垫。这一段的核心是“井税有常期”句,所谓“井税”,原意是按照古代井田制收取的赋税,这里借指唐代按户口征取定额赋税的租庸调法;“有常期”,是说有一定的限度。作者把人民没有额外负担
看作是年岁太平的主要标志,是“日晏犹得眠”即人民能安居乐业的重要原因,对此进行了热情歌颂,便为后面揭露“今”时统治者肆意勒索人民设下了伏笔。
第二段从“忽然”句到“此州”句,写“今”,写“贼”。前四句先简单叙述自己从出山到遭遇变乱的经过:安史之乱以来,元结亲自参加了征讨乱军的战斗,后来又任道州刺史,正碰上“西原蛮”发生变乱。由此引出后四句,强调城小没有被屠,道州独能促使的原因是:“人贫伤可怜”,也即“贼”对道州人民苦难的同情,这是对“贼”的褒扬。此诗题为“示官吏”,作诗的主要目的是揭露官吏,告戒官吏,所以写“贼”是为了写“官”,下文才是全诗的中心。
第三段从“使臣”句至“以作”句,写“今”,写“官”。一开始用反问句把“官”和“贼”对照起来写:“使臣将王命,岂不如贼焉?”意谓:奉了皇帝之命来催征赋税的租庸使,难道还不如“贼”吗?这是抨击官吏,不顾丧乱地区人民死活依然横征暴敛的愤激之词,是元结关心人民疾苦的点睛之笔。而下两句指陈事实的直接描写:“今彼征敛者,迫之如火煎”,更活画出一幅虎狼官吏陷民于水火的真实情景。和前面“井税”两句相照应,与“昔”形成鲜明对比,对征敛官吏的揭露更加深刻有力。接下来的两句:“谁能绝人命,以作时世贤?”意为:怎能断绝人民的生路,去做一个当时统治者所认为的贤能官吏呢?以反问的语气作出了断然否定的回答,揭示了“时世贤”的残民本质。“绝人命”和“伤可怜”相照应,“时世贤”与“贼”作对比,这里对“时世贤”的讽刺鞭挞之意十分强烈。更为可贵的是诗人在此公开表明自己不愿“绝人命”,也不愿作“时世贤”的决绝态度,并以此作为对其他官吏的一种告诫。
第四段由“思欲”句至“归老”句,向官吏们坦露自己的心志。作者是个官吏,他是不能违“王命”的,可是作“征敛者”吧,他又不愿“绝人命”。诗人对待这一矛盾的处境的办法是:宁愿弃官,归隐江湖,也绝不去做那种残民邀功、取媚于上的所谓贤臣。这是对统治者征敛无期的抗议,从中读者可以清楚地触摸到作者那颗关心民瘼的炽热之心。
元结在政治上是一位具有仁政爱民理想的清正官吏;在文学上反对“拘限声病,喜尚形似”(《箧中集序》)的浮艳诗风,主张发挥文学“救时劝俗”(《文编序》)的社会作用。这首诗不论叙事抒情,都指陈事实,直抒胸臆,没有一点雕琢矫饰的痕迹,而诗中那种忧时爱民的深挚感情,如从胸中自然倾泄,自有一种感人之处,亦自能在质朴之中成其浑厚,显示出元结诗质朴简古、平直切正的典型特色。沈德潜说:“次山诗自写胸次,不欲规模古人,而奇响逸趣,在唐人中另辟门径。”